买书人

　　有枪号造了500本，不能都自己珍藏吧，还得大家一起共享，一起难受。又不是名家，这个数量是热血沸腾的产物，想着书大卖特卖时供不应求的热闹场景，想着签名签到手腕酸麻的场面，想着粉丝比发丝还乱还数不清的场景。500本，还算多吗？

　　对，到街头不温不火的书店书屋先试试，看能不能代卖，利益共享。小霍说得对，只要架起茅坑篱笆，就会有人去拉屎撒尿。这话虽臭味熏天，也是一家之言，也有道理。哪家买卖会赔着硬挺呢？总会有人去蹲坑。学校门口的学生如蜂如蝶，如潮如涌，正赶上暑假，是看闲书的时候。平日里，大脑之弦绷到了极点的学生，趁假期释放一下，放松一下，这个市场不容忽略。人的思想就是干柴烈火催化剂，热血又一次沸腾。

　　从一楼储藏间拎了三十本书，手里沉甸甸，知道了为啥“千里不捎书”的道理。拎书的人知道书沉，谁又知道书中的文字也不轻呢？“书中自有颜如玉，书中自有黄金屋。”找不到，就是没悟性，孺子不可教也。能读出文字里没有表达的意境，没有写出的意味，那才是境界。遇到我集合起来的文字，就像遇到时光里的我，一切尽在遇见和视而不见之间。这就又是机缘了。书里书外，都沉甸甸的，岂容错过。街头卖治雀斑雪花膏的小贩也有高手，总结提炼出高度凝练的广告语：走过路过，不要错过，错过就是过错，错过就是罪过。

　　胡思乱想着，就到了硕秋园小区外的一家书店。虽然只有二十平米的小门脸，牌子却很大——新华书店。我从手提袋里取出五本书，说明来意。埋头玩手机的女售货员冷着脸说：“放书架上吧。”

　　我的天，我的书，总算上架了！

　　冷漠之中自有温情。

　　我抑制住不住心跳，问道：“美女，能不能留个手机号，或微信号啥的？方便联系。”

　　女售货员警惕地翻我一眼：“不必了吧。”好像我对她有啥企图似的。

　　我讪讪地往外走。

　　“打五五折吧，名人的书都没人买。”女售货员冷漠之中自有干练。

　　我那颗热卖的心降下温来，“好吧，多的归你。”

　　女售货员垂着眼皮，没答言。默许中的不屑。

　　我接着讪讪地走出书店。

　　到了斜对面一家书屋。男的热情如火，说他舅舅也出书。侃侃而谈他舅舅的创作史，也不知道是我向他推销书，还是他向我推销他舅舅。然后，从摆放一大堆学生练习册的案子底下,精准地掏出一本书，用嘴吹吹，尘土飞扬。再用手拍拍，细尘喧腾。

　　我的心凉了半截。

　　男老板慷慨地把书递给我：“送你一本，你们都是好写之人，可以多联系，多切磋。”

　　“白送？”

　　“白送。”

　　我的心，凉到了根儿。

　　男老板还火热地拉近距离，说：“我最喜欢好写的人。自己没事也想写写，就是写不出来，也写出来怕没人看。”

　　我敏感冰冻的心，又生出了缕缕冰丝。

　　我书里的这些散文诗歌，是自己二十几年的积累。每篇每首都投入了真情实感，有的边写边落泪边洗脸；有的把自己写笑写燃烧，边写边起身推窗；有的难产，几个月才生出来，骨瘦如柴。我也是个容易燃烧，容易沸腾，容易掏心掏肺的人，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事干了不少。后来，渐渐认识到努力和结局不一定成正比，为什么人们总爱说“理想很丰满，现实很骨感”呢？

　　尽管我冷眼静观中，现实就像落向头顶的一根棒子。冥冥之中，我又觉得这个书屋的老板是能帮我的贵人。

　　一个多月过去，天天期盼好消息飞落到手机的屏幕上。每天下来都是“剃头挑子一头热”。终于，我厚着脸皮拨通了书屋老板的电话，客客气气询问自己意念中的“皇帝女儿”。书屋老板先是愣了一下，像是手机暂时没了信号，显然对我的声音感到陌生，似在翻着眼珠判断定位。继而顿悟般听出了我是谁，爽快地答复道：“噢……您就是前天订报纸的那位大爷是吧？下午报纸就到。”

　　我直接掉进冰窖里。

　　我详细地说明了我是谁。原来，有时候说明自己是谁，也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，虽然自己心里相当清楚自己是谁。

　　男老板语气低沉下来，继而又染上一点亮色，“老哥，实在不好意思，这么多天就卖出去一本。那个买书的人说和你一起吃过饭。他没事比较喜欢看书……”男老板后来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赔礼道歉，好像没卖出几本书，成了他的罪过。

　　不过，我的内心还是被这一本书的销量温暖着，那个买《一个人的森林》的人是谁呢？

　　手机里，虽然看不见我皱眉，书屋老板还是把我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儿，建议说：“能不能去学校推销推销啊？找个语文老师，向学生们宣传宣传，推荐推荐，准保卖得好。现在的学生，吃块雪糕比你的书都贵，不会在乎这几块钱。”

　　话粗理不粗，更何况英雄所见略同。

　　躺在沙发上搜肠刮肚，也没想出认识哪个学校的哪位老师。教过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都退休了，同学里也没有当老师的，那个年代的同学怎么都不想当老师呢？又想起高中同桌的一句话，“扫厕所也不回这个学校了。”语气像吃顶了鸡蛋，看到鸡和鸡蛋就反胃一样。

　　可惜了，高中时候，我曾特别想往回校园当老师。那时候，有一个报送师范院校的名额，而且学校教师子女优先考虑。那时候，父亲一直在县一中教高三毕业班数学，是学校的教师骨干。那时候，我的学习成绩三年里一路飙升，高三开始拿奖学金。高考前一个多月，父亲征求我意见的同时，也给正处在高考冲刺阶段的我减了油门。最终，保送名额被别人取代，我又因受保送消息的冲击，过早放弃了努力，整日沉浸在黄粱美梦中，最终在高考中失利。这个理想的骨架很快就散了，比一阵烟还轻邈，还何谈骨感。

　　跑偏了，扯远了。

　　集中精力想销书的事。孙老师？人家是宣传部长，认识人家后，才知道人家曾经当过老师。李老师？人家都改行卖小鱼，都好几年了。卖鱼和卖书，粗线条归类，算不算是同行呢？王老师？才不去求他呢，清高的连头发丝都没几根了……

　　费心思，就容易费水。从饮水机接了杯冰水，“咕嘟咕嘟”一杯下去，窝进沙发，心绪涣散了许多。

　　还是骚扰骚扰微信圈的朋友们吧，这个圈子最直接最干脆最不需要搭人情，就像街头的小广告，你看不看，我就贴在这里。满怀理想的人不总是说“上帝的门是虚掩着的”吗，说不定在这个圈子，哪扇门一推就推开了呢，说不定从此就走在阳光路上了呢。典型的射手座性格。

　　热血熬粥一样，再次沸腾。

　　微信圈比无风的湖面还平静，没有一丝波澜。小赵正吹着气酣睡，他总是找不到体重增加的原因；小钱正在送孩子去姥姥家的路上，然后再去马路边摆摊挣小钱；小孙正在洗手间往赤裸的皮肤上打肥皂冲凉，他干净到不洗澡睡不着觉；小李正开车带着媳妇孩子奔向海滩，媳妇嚷嚷好几次想到海滩抠蛤蜊了，尽管烧汽油的钱买蛤蜊可以吃上半个月……

　　晚饭时分，边吃咸菜熬小鱼，边浏览微信。这才看见几个人伸着懒腰点赞，像几条小鱼在湖面下吐了吐泡，旋即就又沉到了湖底。

　　“这年头谁还看书啊？都是玩手机，每天刷完表情，刷心情，刷甜蜜，刷分手，刷宴席，刷减肥。”谁的声音？我左右环顾屋子。

　　手机铃声唱起“你是我的眼”，火焰一样热情的书屋老板打来电话，说有个女的把我的五本书全买走了，让我再送过去二十本。火一般的情绪比我还亢奋，“是个高个子长发女士，戴眼镜，白白净净，文文静静。”

　　我的个神啊。

　　我咬一口大葱，匆忙起身。